真正的敌人,已经坐上了龙椅。
凤仪宫内,烛火猛地一跳,映着苏烬宁骤然煞白的脸。
那声直接响彻脑海的苍老呼唤,如同跗骨之蛆,余音未散,指尖尚存赤铃传来的诡异震颤——冰凉如蛇信舔过脉搏,又似有细密电流在经络间游走,令人汗毛倒竖。
“徒孙,你终于来了。”
她猛地起身,凌厉的动作带起一阵劲风,吹得案上烛火摇曳欲灭,松脂焦香混着冷铁气息扑面而来。
掌心一翻,她狠狠将那柄嗡鸣不止的烬宁剑压在紫檀木长案之上,剑身震颤如泣,木质纹理因高温微微发烫,指腹触之竟有灼痛,仿佛整座宫殿都在共鸣着宿命的哀鸣。
殿门被无声推开,林墨一袭素衣,如鬼魅般滑入,她带来的寒气瞬间压过了殿内的暖意,连呼吸都凝成霜雾,在灯下幽幽浮沉。
“娘娘,”她的声音压得极低,却字字清晰,“方才太医署密报,紫宸宫守卫已全数换防,皆是身着黑甲的影卫——不是陛下任何一支旧部。”
不是萧景珩的人。
苏烬宁眸光骤然冷冽如冰,那瞬间的绝望与撕裂被她强行压入心底最深处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。
“他醒了,就不会再装睡。”
她没有丝毫犹豫,声音清冷得不带一丝温度:“传令蓝护卫,以协理六宫之权,即刻封锁东六宫所有宫门!自此刻起,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,违者……格杀勿论!”
“是!”林墨
命令如水银泻地,瞬间传遍皇城。
寅时三刻,天色最暗沉的时刻,紫宸宫外已是铁桶般的阵势。
蓝护卫亲率心腹,手持玄铁重盾,如一尊尊沉默的铁塔,将宫门围得水泄不通。
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,只有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,在死寂中格外刺耳,火星溅落靴面,留下微焦气味。
而殿内,却是一片诡异的宁静。
“萧景珩”——或者说,占据着这具身体的“师尊”,正独自端坐于御榻之上。
他双目紧闭,俊美的脸上毫无血色,唇角一抹干涸的血迹触目惊心,仿佛早已昏厥多时。
苏烬宁一袭凤袍,孤身踏入这龙潭虎穴。
在她踏入殿门的瞬间,一股阴寒之气自地砖缝隙渗出,缠上足踝,仿佛整座宫殿都在低语警告。
榻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。
那是一双怎样可怕的眼睛!
原本深邃如夜的黑色瞳孔,此刻已彻底化为妖异的赤金,其中没有半分属于萧景珩的温度,只有睥睨众生的傲慢与一丝戏谑的笑意。
“你在怕什么?”他开口了,声音是萧景珩的,语调却苍老而威严,回荡在空旷大殿中,激起细微回响,宛如钟磬余音钻入耳膜深处。
苏烬宁没有回答他的挑衅。
她一步步走到龙案前,鞋跟敲击青玉地面,每一步都像踏在心跳之上,沉重而清晰。
面无表情地将那枚象征着兵权的玄阴令,重重按在龙案正中的九龙浮雕之上。
“嗡——”
一声沉闷的巨响自地底传来,整座紫宸宫的地脉都随之微微震颤,脚底传来如雷滚动的震动感,梁尘簌簌落下。
九条盘龙浮雕的眼眸中,竟同时亮起幽蓝色的光芒,无数肉眼不可见的符文锁链从地面、墙壁、梁柱中浮现,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嘶鸣,在空中交织成网,瞬间将整座大殿化作一座巨大的囚笼。
——她以自身觉醒的心火为引,启动了先帝驾崩前,为防备这一天而留下的终极后手,“锁魂阵”!
看着满殿流转的符文,榻上的“萧景珩”非但没有惊怒,反而轻笑出声,笑声低哑,却如刀锋刮过玉石。
他竟主动抬起了自己的右手,仿佛在邀请。
苏烬宁眼神一凝,催动玄阴令,一条由符文凝聚而成的玄阴链破空而出,精准地缠上了他的手腕。
铁链触及肌肤的瞬间,金光大盛!
“萧景珩”额角青筋猛地暴起,那张属于萧景珩的脸上,第一次露出了极致痛苦的神色,皮肤下似有活物挣扎蠕动,肌肉不受控地抽搐,喉咙里溢出压抑的呜咽。
似乎有另一股强大的意志正在他体内疯狂挣扎,想要挣脱这束缚。
苏烬宁死死凝视着他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容,眼前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个遥远的童年梦境——冷宫大火中,那个将她紧紧护在怀里,用脊背为她挡住滚烫火星的少年身影。
火星落在肩头时的灼痛感仿佛再度袭来,耳边是烈焰吞噬屋梁的轰然爆裂声,鼻尖萦绕着焦木与血肉的气息。
她的心,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,痛得几乎无法呼吸。
“你说过,等我长大,就把欠我的一切都还给我……”她的声音微不可察地沙哑起来,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凌迟自己的心脏,“可是现在,你还得起吗?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她猛地转身,不再看他一眼,那决绝的背影,仿佛要将所有的情感与脆弱都彻底斩断。
“林墨!”
“臣在。”林墨自殿外阴影中走出,衣袂拂过门槛时带起一丝凉风。
“每日辰时,为他注入‘断梦散’,最大限度压制魂契的波动。”苏烬宁的命令冷酷无情,“严密监视,若他……若他开口说出一句不属于他自己的话,立即封喉!”
“遵命。”
接下来的三日,紫宸宫彻底沦为一座死牢。
每日都有密报从宫内传出,送到凤仪宫的案头。
“第一日,太上皇(萧景珩)毫无动静,状若沉睡。”
“第二日,太上皇偶有呓语,神情痛苦,但无人能听清。”
“第三日,夜半,太上皇呓语声渐大,口中反复呢喃:‘归墟启……赤铃碎……天罚……归位……’”
林墨将这几个词记下,连夜比对无数缴获古籍后,神情凝重地找到苏烬宁:“娘娘,这些词句不像是残魂苏醒后的宣告,倒像是……像是一个人在拼死抵抗时,发出的警告。此解出自您当年焚毁的《归墟残卷》手抄副本,藏于太医署夹墙之中。”
那一晚,苏烬宁独自一人,再次潜入了紫宸宫的寝殿暗室。
她没有惊动任何人,只是隔着一道厚重的玄铁门,开启了“末世之眼”。
冰冷的金属门板贴着掌心,寒意直透骨髓,呼吸在狭小空间里凝成白雾,耳边唯有自己心跳的鼓噪。
这一次,她窥探的不是未来,而是萧景珩此刻的梦境,或者说……灵魂深处。
眼前的画面不再是现实,而是一片血色的虚空。
虚空中央,是一座白骨累累的祭坛,森然白骨散发出腐朽腥气,脚下踩踏之处软绵如泥,似有亡魂低泣随风飘荡。
少年时的萧景珩正跪在祭坛之前,神情痛苦而决绝。
他的身后,站着一个白发苍苍、面目模糊的前朝末帝虚影——所谓的“师尊”。
那虚影手中握着一柄由魂魄凝聚的骨剑,而剑尖,正缓缓刺入少年萧景珩自己的心口!
“这不是寄生……”苏烬宁的瞳孔剧烈收缩,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,“这是……献祭!”
他不是被动地被残魂占据,而是一直在用自己的神魂与性命作为祭品,主动将那个恐怖的“师尊”镇压在自己的身体里!
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,保护她,保护这个天下!
就在她明悟真相的瞬间,异变陡生!
她不知,当“末世之眼”触及被封印的灵魂核心时,那枚曾与他命脉相连的赤铃,便会感应到禁忌的窥视。
她腰间的赤铃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,发出一声清脆的哀鸣,铃舌撞击内壁的震感顺着腰带蔓延至全身,仿佛有千万根针扎进神经。
只见光洁的铃身上,一道崭新的裂痕,正从边缘飞速蔓延至核心的血色纹路!
“咔——”
还没等她反应过来,远处,紫宸宫的方向,陡然传来一声响彻天地的长笑!
轰隆!
寝殿的穹顶被一股无形巨力掀开,碎石与瓦砾如雨坠落,烟尘冲天而起,呛入口鼻。
苏烬宁猛地抬头,只见“萧景珩”不知何时已挣脱了所有束缚,正傲立于紫宸殿之巅!
他一袭黑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,那双赤金色的眼眸俯瞰着整座皇城,带着神明般的漠然。
幽蓝火焰自他脚下蔓延而出,顺着琉璃瓦上的古老纹路如血脉般爬行,滋滋作响,释放出硫磺与焦骨混合的恶臭。
而他的手中,竟握着半截烬宁剑的残刃!
“昭儿!”他的声音如滚滚天雷,传遍皇城每一个角落,震得屋檐铜铃齐鸣,耳膜生疼。
“你忘了你的誓言了吗?‘烬骨为薪,宁天下者,必斩所爱’!”
“来啊!”他狂笑着,高举起那半截断刃,对准了苏烬宁的方向,“让我看看,你是选择先动手杀了我,还是眼睁睁看着这座京城,为你我陪葬,化为焦土!”
话音未落,他猛然翻转手腕,用断刃划破了自己的掌心!
殷红的鲜血滴落在金色的琉璃瓦上,顺着屋檐滑落,每一滴落地都发出“嗤”的轻响,如同热铁淬火。
那血滴落地的瞬间,整座皇宫的地底,竟轰然燃起了无数道幽蓝色的火焰,仿佛连接着九幽地狱!
火光冲天,映亮了半边夜空,热浪裹挟着灰烬扑面而来,睫毛都被烤得微微卷曲。
苏烬宁静静地立于冷宫旧址的废墟之上,任凭炽热的气浪将她的凤袍吹得猎猎作响。
她抬起头,望着殿顶那抹熟悉又陌生的身影,望着那漫天燃烧的幽蓝鬼火,眼中最后一点迷茫与挣扎,终于彻底散去。
她终于明白——
真正的试炼,从来不是战胜仇敌。
而是当宿命将利刃递到你手中时,你是否能亲手点燃那束焚尽挚爱的火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