郑硕转过身,目光越过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玻璃窗,投向楼下中环熙攘喧闹的街道。
车水马龙,人流如织,一片繁华景象,但此刻在他眼中,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。
金庸的这个电话,绝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传话,它像一颗精心计算后投入看似平静(至少表面如此)湖面的石子,激起的涟漪预示着局势已发生根本性转变——
马家已彻底陷入被动,甚至可说是穷途末路,不得不放下身段,走到谈判桌前。
而他自己,也将因此从幕后运筹帷幄的布局者,直接转变为前台短兵相接的主谈手。
这场即将在茶香氤氲中展开的面对面交锋,将不再是远程的资本狙击或舆论攻防,而是意志、筹码、应变能力乃至个人气场的直接较量。
金庸明确表示不干涉具体谈判内容,这虽然保证了过程的相对独立,也意味着他将独自面对马家可能使出的任何手段——哀兵策略、情感绑架、虚张声势,甚至是暗藏祸心的陷阱。
“不能打无准备之仗。”郑硕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
他需要立刻在脑中重新梳理、评估手中掌握的所有筹码:从马家目前已知的财务窟窿、廉政公署调查的最新进展、其旗下剩余资产的实际价值,到己方在股市上建立的仓位、现金流状况、以及可能调动的其他资源。
同时,他必须为明天下午的会面,准备好几套截然不同的应对方案——是强势施压,迫使其彻底退出核心领域?
是暂且稳住,换取时间消化已吞下的利益?
还是……留有余地,以备将来可能的某种“合作”?
窗外的阳光正好,透过百叶窗的缝隙,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但郑硕清晰地感觉到,真正的风暴眼,那汇聚了所有矛盾、压力和不确定性的中心,正在缓缓地、不可逆转地移向明天下午三点,陆羽茶室那间尚未确定具体位置的雅室。
那里,将决定这场持续数月的商战,是以一种彻底的胜利告终,还是转入一个更加复杂的新阶段。
他走到办公桌前,拿起钢笔,在一张空白便签上快速写下几个关键词,开始了紧张的临阵推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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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间:1974年6月15日,下午15:00。
地点:中环永吉街·陆羽茶楼3楼。
竹帘子放下一大半,把外面街市的喧闹隔得朦朦胧胧。桌上那把紫砂小壶里的铁观音还冒着丝丝热气,茶香袅袅。
金庸刚拿起壶,正要往郑硕面前的杯子里斟茶,木楼梯上就传来了“咚…咚…”不紧不慢、带着点沉闷的手杖点地声,由远及近。
脚步声在雅间门口停住。门被推开,马廷强(马惜如的长子)拄着那根酸枝木手杖,走了进来。
他特意迟到了大概十分钟,身上那套深色西装熨烫得一丝褶皱都没有,头发也梳得整齐,可走近了就能看清,他眼白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,嘴角绷得紧紧的,透着一股怎么掩饰也藏不住的疲惫和焦躁。
“郑先生,查先生,劳烦久等了。”马廷强微微颔首,算是打了招呼,声音有点干涩。
他挪步到空着的红木椅前,正要坐下,手里的手杖却好像没立稳,“哐当”一声脆响,直接滑倒在地上,滚到了桌子底下。
旁边候着的茶楼侍应生(就是服务员,这样子看上去比较牛逼)赶紧弯腰想去捡,马廷强却一抬手拦住了,脸上没什么表情,声音平淡地说:
“不用捡了。一根瘸了腿的棍子,扶也扶不稳,就让它在那儿躺着吧,还省心。”
这话,明着是说那根倒地的手杖,可在这当口听起来,每个字都像在说他们马家如今摇摇欲坠的处境。
郑硕没说话,只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壁,目光低垂,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。
他脑子里那台“灵魂AI”瞬间弹出一条冷静的分析:
『目标人物行为分析:故意迟到(+10分钟)、仪容刻意整洁与生理疲惫形成强烈反差、制造手杖落地意外。』
『综合判断:系统性示弱行为,概率71.3%。策略推演:极可能采用“以退为进”谈判策略,意图博取同情或降低我方戒备心。』
果然,马廷强深吸了一口气,像是要把胸口的憋闷都压下去,他双手捧起面前金庸刚刚为他斟满的那杯茶,却没有喝。
而是转向郑硕,把姿态放得很低,但话里有话:“郑先生,查先生,今天二位肯赏光过来,这份情谊,我马廷强记在心里。
家父(马惜如)和我叔叔(马惜珍)之前做的那些事……是他们糊涂,走了错路。我们认栽。”
他话锋接着一转,虽然语气依旧谦卑,但内容开始试探着划出底线:“我们马家,愿意拿出观塘那三家最赚钱的一号码头、三号码头和五号码头仓库,按照现在市价打七折,转让给郑先生您。
只求郑先生您……能高抬贵手,跟《今日头条》的笔杆子们打个招呼,那些追着我们马家码头走私案子的报道,能不能……先缓一缓,给我们留点喘息的余地?”
他顿了顿,观察了一下郑硕毫无波澜的脸色,又抛出一个更关键、也更显露真实困境的请求:
“还有……就是汇丰银行那边的那笔一千两百万的并购贷款,下个月十五号就到还款期了。
现在这光景,我们一时实在凑不齐这笔现金。能不能请郑先生帮忙周旋一下,宽限……三个月?”
说完,他双手将茶杯微微向前一送,这个动作既像是敬茶,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硬撑着的不甘。
这是他精心设计好的开场。看似做出了巨大的让步(优质码头资产七折转让),实则是以退为进,想试探郑硕真正的底线到底是什么,顺便摸清他对自己家族剩余资产的价值评估。
更重要的是,为岌岌可危的资金链争取最宝贵的喘息时间。雅间里顿时安静下来,只有紫砂壶嘴冒出的淡淡白汽,还在悄无声息地盘旋上升。
这场关乎家族存亡的谈判,在看似客气的茶香中,已然短兵相接。
郑硕听完马廷强那番看似退让、实则试探的开场白,没有立刻回应。他垂下眼睑,指尖轻轻捏着白瓷茶杯的杯沿,缓缓转了一圈,杯中的茶汤漾开细微的涟漪。
忽然,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,发出一声轻嗤。
那笑声很轻,落在寂静的房间里却格外清晰,里面听不出半分暖意,只有一种将对方底牌彻底看穿后的冰冷嘲讽。
“马少……”郑硕抬起眼,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,直直刺向对面的马廷强。
“三家仓库?还是观塘的码头仓库?哎呦,还打了七折,这么大方的吗?”
他语速不快,每个字却都带着千斤重压:“你提出这个条件,是觉得我郑硕像个收破烂的,什么货色都看得上?
还是你觉得,你们马家那几个现在被廉政公署贴满封条、门口天天有记者盯梢的码头。
除了我郑硕,这香江地面上,还能找出第二个不怕沾一身腥、敢伸手接盘的买家?”
在他说话的同时,脑中那台“灵魂AI”正以惊人的速度闪烁着冰冷的数据流:
『目标资产核查:马氏观塘一、三、五号码头仓库。
当前状态:已被廉政公署联合海关查封,禁止出入。
公开估值存在严重虚高,经交叉比对实际吞吐量及周边土地价格,合理市价应下调至少40%。』
『隐藏风险:码头基础设施老化严重,维修成本高昂;另关联三笔未披露的供应链欠款及工人安置费用,总额预估超过五百万港元。』
『整体评估:不良资产,收购风险极高。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