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月二十二日,到了申时正刻(下午四点整),山海关外西罗城战场,已经是尸山血海,夕阳开始西斜,将天边染成一片凄厉的血红,不祥的光芒泼洒在大地之上,仿佛整个世界都浸泡在浓稠的血浆之中。
空气中的腥臭气味已经浓烈到了顶点,混合着硝烟、汗臭、内脏的腥臊以及尸体开始腐败的恶臭,形成一股子满满死亡气息。无数乌鸦和秃鹫在低空盘旋,发出贪婪刺耳的啼叫,它们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下方那无尽的血肉盛宴。
战场核心,闯军前沿车阵防线。
之前班志富率领汉军旗精锐出其不意地猛攻车阵结合部,用长枪戳脚、刀斧破械的狠辣打法,硬生生在看似铜墙铁壁的闯军防线上,撕开了一个宽达数十步的血腥缺口。这个缺口,如同堤坝上的蚁穴,瞬间引来了毁灭性的洪流。
“杀进去,杀光这群闯贼!”高第此刻早已杀红了眼。他头上的铁盔不知何时已经被打飞,露出散乱的发髻,和一张被血污与硝烟染得漆黑的脸庞。他身上那件精良的铠甲已经破损不堪,胸前的护心镜凹陷下去一大块,留下一个清晰的锤印。
但高第根本顾不上这些,他手中那柄雁翎刀的刀锋已经砍出了无数缺口,仿佛一把锯子。他亲自率领着身边最忠心耿耿的八百亲卫,如同一头受伤的疯虎,从那个被班志富打开的缺口,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。
此刻,高第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:冲,往前冲,只有不断地冲杀,才能活下去,才能对得起多尔衮的“期望”!才能用闯贼的鲜血,给自己和麾下将士谋得一片未来。
“挡我者死!”高第发出野兽般的咆哮,一刀将一名试图阻拦的闯军刀盾手连人带盾劈翻在地,滚烫的鲜血溅了他满脸,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的血渍,露出一个狰狞可怖的笑容。
高第身边的亲卫也个个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,悍不畏死地向前猛冲猛打,他们组成一个尖锐的三角阵型,死死地护住高第的两翼和后方,用身体,用生命为主帅开辟着前进的道路。
而真正成为撕开缺口主力的,是班志富以及他麾下那一万五千名汉军旗,天助兵精锐步卒。这些士兵,装备相对统一,都着棉甲或皮甲,训练有素,在辽东战场和关外鞑子厮杀多年,战斗经验极其丰富。他们不像乡勇那般杂乱无章,而是在军官的指挥下,保持着相对严密的阵型,有着严格的战场战术和打法。
班志富本人,更是勇猛绝伦。他弃用了常见的长刀,双手各持一柄沉重的短柄铁骨朵。这铁骨朵头大柄短,顶端布满尖锐的铁刺,专破重甲。只见他怒吼一声,如同一辆人形坦克,直接撞入了缺口处拥堵的闯军人群中。
“砰!”一锤砸下,一名闯军盾牌手连人带盾被砸得筋骨寸断,吐血倒地。另一锤横扫,又将一名挺枪刺来的长枪兵的枪杆砸断,余势不减,狠狠地撞在其胸口,顿时传来令人牙酸的骨裂声。
“给老子滚开!”班志富状若疯魔,双锤挥舞得如同风车一般,根本没有一合之将!他身后的汉军旗士卒见主将如此悍勇,士气大振,发出震天的呐喊,紧紧跟随着他的脚步,向缺口两侧和纵深拼命地挤压、砍杀。
班志富麾下汉军旗步卒的战术明确而高效——刀盾手在前顶住压力,用盾牌撞击、用腰刀劈砍;长枪兵紧随其后,从盾牌的缝隙中不断刺出致命的长枪;还有专门的跳荡兵,一些轻装敏捷的刀手,则从侧翼迂回,专门砍杀敌军的腿脚和薄弱环节。整个进攻有条不紊,却又凶猛异常,仿佛一把烧红的尖刀,不断地切割着黄油。
在班志富和其麾下汉军旗步卒的冲击下,高第麾下乡勇也被感染起来,也都纷纷嗷嗷叫着挥舞手中的刀枪剑戟,不顾一切地冲向闯军步卒,和闯军混战厮杀起来。有的兵士互相抱着砍杀,甚至撕咬对方,无所不用其极地在战场上拼杀起来……
而在班志富和高第兵马的冲击下,这个被打开的闯军前线口子,顿时开始松动起来,缺口逐渐被越拉越大,而缺口被冲击越严重,高第麾下那些乡勇兵士就更加自信,士气更加爆棚,如此不断刺激下,闯军前线阵型的口子有些摇摇欲坠,看着就快要被冲破!
“顶住,把他们给老子压回去!”缺口处的闯军军官声嘶力竭地吼叫着,试图组织反击。但他们面对的,是一群已经杀红了眼,且有部分装备精良、战术素养极高的汉军旗精锐敌军。
更不利的是,这些闯军前锋部队,并非刘宗敏麾下最核心的老营精锐,大多是收编的明军降卒和新附的流民组成,虽然凭借车盾阵防御时还能支撑,一旦被近身破阵,面对如此凶悍的攻击,顿时显得有些力不从心,军心都开始有些不稳了。
“噗嗤!”一名闯军士卒的长枪刚刚刺出,就被对面的盾牌挡开,紧接着一柄腰刀就从下方撩了过来,直接划开了他的腹部,肠子和着血污瞬间流了一地……他发出凄厉的惨叫,倒地抽搐。
“咔嚓!”另一名闯军刀手挥刀砍在汉军旗士卒的棉甲上,却只留下一道白痕,反而被对方一枪刺穿了咽喉,血咕噜咕噜地从其嗓子里涌出,洒到旁边兵士满脸……
“啊,我的眼睛!”一名闯军士兵被班志富身边的亲兵用石灰粉撒中面部,顿时捂着脸惨叫着倒地,随即被乱刀分尸。这也是班志富身边亲卫因久经沙场,会自备一些战场杀招——有石灰粉,有毒飞镖……这些平时看起来不起眼的物件,往往在战场一对一的时候,格外有用!
血腥的近身肉搏,瞬间进入白热化!
缺口处的战斗激烈到了极致,双方士兵完全挤在了一起,兵器往往挥洒不开,便开始用拳头、用肘击、用头槌、甚至用牙齿撕咬……
地上流淌的鲜血让地面变得湿滑无比,不断有人滑倒,然后被无数只脚活活踩死。尸体层层堆积起来,反而成了后来者的垫脚石。惨叫声、兵刃碰撞声、骨骼碎裂声、垂死者的呻吟声……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,直叫人毛骨悚然,煞气冲天。
而更令闯军前锋心悸的是,在高第和班志富这支“先锋”的带动和刺激下,后续那些原本惊慌失措、士气低落的乡勇和杂兵,也彻底变了模样。
这些乡勇兵士,原本只是被强行征召而来的农夫和溃兵,胆小怯懦。但此刻,他们亲眼目睹了前面同伴被火炮箭雨成片屠杀的惨状,又看到了高第、班志富等人悍勇破阵的景象,闻着这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,看着满地支离破碎的尸体……一种长期被压抑在社会最底层所产生的暴戾之气,一种对死亡的极度恐惧转化成的疯狂杀意,如同火山一般,在他们胸中爆发了出来——
“杀,杀,杀!”他们瞪着血红的眼睛,发出声嘶力竭的嚎叫,挥舞着手中简陋的刀剑,甚至有些还带着草叉、菜刀,如同一群失去理智的疯狗,跟着前面的精锐部队,不顾一切地涌进了那个死亡缺口。
这些乡勇兵士作战,完全没有章法,没有配合,只有一种本能的破坏欲和杀戮欲,甚至比那些正规军更加悍不畏死。
因为他们一无所有,所以无所畏惧!
一个乡勇被长枪刺穿了大腿,却死死抱住枪杆,用牙齿疯狂地撕咬着对面闯军士兵的手腕;
另一个乡勇被打掉了武器,就直接扑上去,用手指抠对方的眼睛;
还有人捡起地上的石块、甚至是同伴的断肢,疯狂地砸向敌人……
这股疯狂不计代价的亡命之气,竟然形成了一股可怕的冲击力。他们用血肉之躯,硬生生将闯军在缺口处的防线,又向后挤压了十几步,缺口变得越来越大。
涌入的高第军士卒也越来越多,从最初的几千人,迅速增加到了近万人,整个闯军前沿防线的这个区域,彻底陷入了一场极度混乱,血腥而残酷的混战之中。
“好,好,杀得好!”高第看到身后源源不断涌进来的士卒,看到局面似乎正在向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,不由得精神大振,挥舞着卷刃的长刀,更加疯狂地向前冲杀,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击溃闯军前锋、立下大功的希望。
班志富同样越战越勇,他身上也受了几处伤,但都不在要害。他发现,闯军在缺口后方的抵抗,虽然顽强,但似乎缺乏真正的精锐和有力的指挥,更像是一种被动的节节抵抗。这让他信心大增。
“弟兄们,闯贼不行了,跟老子冲,直取刘宗敏的中军!”他大吼着,双锤挥舞得更加猛烈,试图进一步扩大战果,将这个突破口变成闯军全线崩溃的起点。
然而,他们都没有注意到,或者说,即便注意到了,也无法、无力去深思——
在距离这片血腥混战区域不过百步之遥的地方,一处地势略高、可以俯瞰整个战场的土坡上。权将军、汝侯刘宗敏,正稳如泰山地端坐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之上。他身后,一杆巨大的“刘”字帅旗在血色的夕阳下猎猎作响。
刘宗敏的脸上,看不到丝毫的惊慌或愤怒,反而带着一种近乎陶醉,残忍而冷静的笑容。
他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,微微眯起,紧紧地盯着前方那片如沸水般翻腾的战场。他看着高第和班志富如两只疯狗般,带领着部下在自己的防线上撕咬,看着越来越多的敌军涌入那个他“默许”甚至是“暗中引导”才形成的缺口,看着那片区域的混战规模越来越大,越来越惨烈……
“呵呵……”刘宗敏的嘴角,那抹冷酷的弧度越发明显。他伸出舌头,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,仿佛在品尝着空气中那浓烈的血腥味。“进来吧,再多进来一些。对,就这样,再往里走一点……”
刘宗敏在心中默默地计算着。计算着涌入缺口的敌军数量,计算着他们深入的距离,计算着他们的体力和锐气消耗的程度。他就像一个最有耐心的老猎人,看着猎物一步步走进自己精心布置的陷阱深处。
“汝侯,看样子,鱼已经咬钩咬得很深了。”一旁的刘芳亮低声说道,语气中带着一丝兴奋和凝重。
“嗯……”刘宗敏微微颔首,目光依旧没有离开战场。“火候,还差一点点。”
他的目光,越过了眼前的血肉磨坊,投向了更后方那片相对安静的区域。那里,有他提前布置下的,整整八千名身披重甲、养精蓄锐已久的老营重甲步卒精锐,他们如同潜伏在阴影中的猛虎,沉默着,等待着出击的号令。
“让他们再往里钻一钻,”刘宗敏喃喃自语,声音低沉而充满了杀意。“等他们全部的注意力都被前线的厮杀吸引,等他们的阵型因为突进而拉长、变得散乱,等他们的力气消耗得差不多的时候……”
他缓缓地抬起了右手。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疤的大手,在空中微微停顿了一下,仿佛在感受着什么。然后,他对身后的掌旗官轻声说道,语气平静得令人心悸:
“告诉重甲营的弟兄们,可以准备起来了。饺子馅差不多够肥了,该是咱们包饺子的时候了。”
一丝残忍而满足的笑意,终于在刘宗敏那张粗犷的脸上,彻底绽放开来。他仿佛已经看到了,下一刻,他那八千重甲精锐如巨大的铁闸一般,直直推杀出去,将所有涌入缺口的敌军,全部碾压在中间,然后碾碎、绞杀的美妙景象。
而此刻,完全不知自己已成为瓮中之鳖的高第和班志富,依然在为了那一线虚无缥缈的生机和功劳,带领着部下,在这片死亡陷阱中,疯狂地向前冲杀着,溅起漫天的血雨腥风……
夕阳,将他们浴血奋战的身影,拉得很长,很长,投射在那片由尸骸铺就的猩红大地上,勾勒出一幅残酷而壮烈的地狱画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