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月二十二日,申时三刻(下午近五点),山海关外,西罗城外围一带已成了修罗杀场,夕阳已大半沉入远山之后,天际只余一抹残血般的暗红,苟延残喘地涂抹在铅灰色的云层边缘,仿佛那天公也不忍卒睹这人间惨剧而阖上了眼帘。
光线迅速黯淡下来,暮色如同巨大的尸布,缓缓笼罩住这片浸透鲜血、堆满尸骸的死亡之地。空气中的血腥味非但没有半点消散,反而在渐起的凉风中愈发浓烈刺鼻,混合着硝烟的焦臭、内脏的腥臊以及尸体的恶臭,散发一股令人作呕的死亡瘴气。
战场核心,闯军车阵防线之内。
经过近一个时辰的惨烈鏖战与有意诱敌,高第和班志富率领的三万余步卒大军,已然绝大部分深陷其中。他们如一群嗅到血腥味而疯狂冲入的野狼,沿着刘宗敏“慷慨”放开的通道,一路高歌猛进,在闯军节节抵抗下的不断推进,终于全部钻进了这个由偏厢车、盾墙和无数长枪兵构筑成的巨大包围圈。
此刻,这片被“让”出来的区域,东西宽约一里,南北纵深几近二里,地面早已被鲜血和碎肉染成了暗红色的泥沼,无数双方士卒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堆积着,残破的旌旗、折断的兵刃、散落的甲叶……随处可见。
高第军士卒经过连番血战,虽然成功“突破”了前沿防线,但自身也伤亡惨重,阵型早已在激烈的搏杀中变得散乱不堪,士卒疲惫已极,全凭一股劫后余生的疯狂,还有对或生路的渴望,在勉力支撑着。
“哈哈哈,闯贼顶不住了,弟兄们,杀啊,杀光他们!”高第浑身浴血,甲胄破损多处,脸上却洋溢着一种病态的亢奋潮红。他看到前方阻击的闯军似乎抵抗减弱,并开始向后收缩,以为是对方力竭溃退,顿时大喜过望。“班将军,机会来了,随我冲过去,一举击溃他们。”
“好,高将军,弟兄们,一鼓作气。”班志富也是杀得性起,手中双锤早已被血污浸染得看不出本来颜色,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眼中凶光四射。
虽然班志富心中也隐约觉得这“溃退”似乎有点太过“整齐”,但眼下胜利在望,也容不得他多想,继续喊道,“天助兵的弟兄们,跟老子上,杀过去,碾碎他们,碾碎这群创贼。”
就在高第和班志富准备率领麾下狂热的大军,对“溃退”的闯军发起最后一击之时——
异变陡生!
“呜——呜呜呜——”一阵低沉苍凉,充满杀伐之气的牛角号声,猛地从四面八方响起!这号角声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,它更加浑厚,更加绵长,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召唤。
“轰隆隆隆……”紧接着,是一阵沉闷如滚雷般,整齐划一的巨响!这声音并非马蹄声,而是,无数沉重的脚步踏地的声音,伴随着钢铁甲叶剧烈摩擦碰撞发出的“铿锵”巨响。
高第和班志富,以及他们麾下所有士卒的脸色,在这一瞬间全都变了,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,瞬间席卷了他们的全身。
他们惊恐地抬头望去——
只见前方那片原本“溃退”的闯军散兵,如同潮水般向两侧迅速分开、消失,取而代之的,是从逐渐降临的暮色中,如从地狱深处爬出的魔神般,缓缓压上来了一片望不到边际的——钢铁城墙,黑压压地朝着自己这边威压过来,那阵阵有节奏的脚步声,让人心里为之不断震颤。
那是怎样的一支军队啊!
清一色的玄黑色铁甲!不是普通的布面甲或皮甲,而是真正由精铁打制的扎甲,还有锁子甲复合而成的重甲。那甲叶很是厚实,在微弱的天光下反射出幽冷的寒光。
他们的头盔带着狰狞面甲的铁盔,只露出一双双冰冷、漠然、充满杀意的眼睛。
他们的身形并不算特别高大,但每一具身体都仿佛蕴藏着爆炸性的力量,被沉重的铁甲包裹着,如一座座移动的铁塔,黑压压朝着高第大军碾过来。
他们的装备更是令人胆寒!人人左手持一面蒙着生牛皮、边缘包铁、沉重异常的方形或圆形铁盾;右手则握着四尺余长、剑身宽阔、血槽深陷的双手重剑;或是专门破甲的短柄铁骨朵、狼牙棒;不少人腰间还挂着飞斧或短戟。
这完全是一套为最残酷的近身肉搏、专司破甲斩将而设计的杀戮装备。
整整八千人——排成一个巨大密不透风的方阵,步伐沉重而整齐!
每一步踏下,大地都为之微微震颤。他们没有呐喊,没有喧哗,只有甲叶摩擦的“沙沙”声,和脚步落地的“轰隆”声。一股混合着铁甲森冷与死亡气息的恐怖威压,如海啸般向着高第军席卷而来,瞬间将他们之前所有的狂热和勇气,碾得粉碎。
“这……这是什么?”高第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,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恐惧、惨白!他从未见过如此装备、如此气势的军队,这根本不是流寇,这分明是……是来自地狱的死亡军团。
“重甲……是重甲步兵,刘宗敏的老营精锐!”班志富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老将,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、绝望。
班志富瞬间明白了,他们中计了!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,一个精心布置的、要将他们全部吞掉的死亡陷阱……
“快,结阵,防御,长枪向前,快!”班志富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。
但已经太晚了!
高第和班志富的军队,经过长时间的突进和厮杀,早已疲惫不堪,阵型散乱,根本来不及组织起有效的防御阵型。更何况,他们面对的,是这样一支武装到牙齿、养精蓄锐已久,为杀戮而生的重甲怪物。
“哐当,哐当,哐当!”也就在此时,身后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。高第和班志富猛地回头,只见他们来时的那个“缺口”,此时正被无数闯军士兵奋力推动着偏厢车和巨盾,轰然合拢!
沉重的车辆和盾牌重重地撞击在一起,发出阵阵巨响,叫高第和班志富陷入绝望!眨眼间,他们的退路,被彻底封死了。
一些反应稍慢、落在后面的高第军士卒,瞬间就被合拢的车阵挤压成了肉泥,惨叫声戛然而止。
瓮中捉鳖!他们这三万余人,此刻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瓮中之鳖,被死死困在了这片方圆不过两里的死亡囚笼之中。
前方,是如山如岳般推进而来的重甲死神。
后方和两侧,是重新合拢、坚不可摧的车盾壁垒。
真可谓是——上天无路,入地无门!
“完了,全完了……”高第面如死灰,双腿一软,差点栽倒下去。一股冰凉的绝望,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。
“弟兄们,横竖是个死,跟他们拼了!”班志富到底是条汉子,知道已无生路,反而激起了凶性。他举起双锤,发出野兽般的咆哮,“杀一个够本,杀两个赚一个!”
“拼了!”
“杀!”
一些悍勇的汉军旗老兵,还有被逼到绝境的乡勇也发出了绝望的呐喊,试图做最后的挣扎。
然而,他们的反抗,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,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和可笑。
“嗡——”一声沉闷的弓弦震动声响起,这是重甲步兵方阵中用来破甲的强弩发射的声音——数百支粗大的弩箭,如同毒蛇般射向慌乱中试图结阵的高第军人群!
“噗噗噗噗……”弩箭轻易地穿透了单薄的盾牌和棉甲,将后面的士卒如糖葫芦般串在一起,瞬间倒下一片!
“进!”一声简短冰冷的命令,从重甲方阵中传出。下达命令的,正是这支重甲军的统领——王良智!他本人也身穿一身格外厚重的黑色铁甲,连面部都被面甲遮盖,只露出一双寒星般的眸子。他手中提着一柄夸张的、刃长三尺、带有放血槽的斩马巨剑!
“轰,轰,轰!”得到命令的重甲步兵方阵,步伐陡然加快。
八千铁甲战士,如一堵移动的钢铁城墙,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势,狠狠地撞入了混乱不堪的高第军人群之中。
屠杀!一场真正的、一边倒的屠杀,开始了!
“咔嚓,噗嗤,啊——”
重甲步兵根本不需要什么花哨的招式,他们只是简单地向前踏步,用沉重的盾牌猛地撞击。巨大的冲击力瞬间就将前排的敌军撞得筋断骨折,口喷鲜血倒飞出去,紧接着,右手的重剑或骨朵便如打铁般狠狠砸下或劈砍下去。
高第军士卒手中的腰刀砍在对方的铁甲上,只能迸溅出一串火星,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。而对方的重剑劈下,却是连人带甲直接被劈成两半;狼牙棒砸下,瞬间就是脑浆迸裂;骨朵敲在头盔上,直接将脑袋砸进了胸腔……
这完全不是战斗,而是一场从头到尾的碾轧!
重甲步兵们三人一组,互相掩护,如一台台高效的杀戮机器,不知疲倦地向前推进、挥砍、砸击。所过之处,只留下一片被彻底砸烂、劈碎、踩扁的血肉模糊的尸骸。
鲜血如瀑布般喷洒在那闯军重甲步卒漆黑的铁甲上,然后迅速流淌下来,汇聚成溪流。他们的脚步甚至没有丝毫的停顿,就这样无情地从尸体上践踏而过。
“怪物,他们是怪物!”
“跑啊!”
“救命!”
高第军的士气瞬间彻底崩溃了。所有的勇气和血性,在这绝对无法撼动的铁甲洪流面前,化为了乌有。士兵们哭喊着,尖叫着,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,互相推搡,互相践踏。然而,他们能逃到哪里去?四周都是合拢的车阵和盾墙,以及站在车阵上、用冰冷的箭矢和火铳对准他们的闯军士兵。
“降了,我们降了!”有人丢下武器,跪地求饶。
但回答他们的,只有更加猛烈的劈砍和砸击。
王良智接到的命令是——“全数干掉,一个不剩!”
刘宗敏根本不需要俘虏,他要的,是用最血腥的方式,彻底碾碎这支敌军,震慑远处的吴三桂,也震慑所有敢于反抗大顺的敌人。
“不——”高第看着眼前这人间地狱般的景象,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嚎。他看到自己的亲卫在重甲步兵面前如纸糊的一般被撕碎,看到班志富挥舞着双锤冲上去,却被三名重甲步兵用盾牌死死顶住,然后被侧面劈来的重剑砍掉了手上的铁锤,最后被一柄骨朵砸中了甲胄,被震得晕昏过去。
“我投降,我要投降,我投降了,别打了,别打了啊——”高第麾下一名将领彻底崩溃了,他扔下腰刀,滚鞍落马,跪在血泊之中,涕泪横流地哭喊着。
“噗嗤!”一柄冰冷的重剑,毫无阻碍地刺穿了他的胸膛,从他背后透出。那将领瞪大了眼睛,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前透出的剑尖,喉咙里发出“咯咯”的声响,最终软软地倒在了血泊之中。
屠杀,依旧在继续。
闯军重甲步兵如一台精密而无情的机器,稳步地向前推进,将包围圈内的一切活物,无论是抵抗的、逃跑的、还是跪地求饶的,全部碾成了血肉模糊的碎片。
惨叫声、求饶声、兵刃入肉声、骨骼碎裂声……汇成一片。
整个包围圈内,已然变成了一个巨大高速运转的血肉磨坊,三万余高第军士卒,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被消耗、被毁灭。
远处高台上,刘宗敏负手而立,冷冷地注视着下方的屠杀。暮色中,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,只有那双眼睛,在微弱的天光下,反射出猛兽般冰冷残忍的光芒。
“呵呵……”他轻轻地笑了一声,声音低沉而沙哑。“这饺子,馅儿够足了吧?吴三桂,下一盘,该你了……”
夕阳,渐渐沉没下去。黑暗逐渐降临,想要吞噬这片血腥的大地。只有那持续不断令人毛骨悚然的屠杀之声,还在黑夜中久久回荡,仿佛是这片土地发出的绝望的悲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