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白是在一阵剧烈的头痛与神魂被撕裂的痛楚中醒来的。
意识如同沉溺在冰冷的海底,艰难地向上浮潜。最先恢复的是感知——身体无处不在的酸痛,尤其是脚踝处传来的、冰冷而熟悉的束缚感。
锁魂链!
这个认知如同冰水泼头,让他瞬间彻底清醒!
他猛地睁开眼,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玄色帐顶,鼻尖萦绕着的是属于那个女人的、清冷又危险的幽香。他转动僵硬的脖颈,果然看到了坐在床边的妖姬。
她似乎有些不一样。依旧是那袭紫衣,容颜依旧倾世,但眉宇间那股惯有的、仿佛与生俱来的冰冷与强势,此刻却被一种极深的疲惫与一种他看不懂的……近乎哀婉的脆弱所取代。她的眼神空洞地望着某处,仿佛灵魂已抽离。
但这副模样,只让顾白觉得无比讽刺。
“又是这里……”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,如同砂纸摩擦,“这条链子……魔主陛下,故技重施,不觉得腻吗?”
冰冷刻薄的话语,如同淬毒的匕首,狠狠扎向妖姬。
妖姬身形几不可察地一颤,空洞的目光缓缓聚焦,落在他写满憎恶与嘲讽的脸上。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再次攥紧,痛得她指尖发麻。她张了张嘴,想解释这锁链是为了锁住他即将消散的魂,而非囚禁他的自由,可话到嘴边,却变成了更深的无力。
解释什么呢?在他心里,她早已是十恶不赦、反复无常的魔头。更何况,无论初衷为何,结果就是——她再次将他锁了起来。
见她沉默,顾白心中的怒火与恨意如同被浇了油,轰然烧得更旺。他挣扎着想坐起来,却被锁链与身体的剧痛限制,只能狼狈地躺回去,这更增添了他的屈辱。
“怎么?第三次复活品不够完美,陛下是打算亲自‘销毁’,还是继续打磨?”他嗤笑着,目光如刀,刮过她的脸,“还是说,看我这个‘替身’竟然有了自己的意志,甚至差点毁了你的祭坛,让你感到失控的愤怒了?”
他记得祭坛的失控,记得自己引动混沌的疯狂,记得那暗紫色符文带来的恐怖威压,也记得最后时刻与妖姬一同被卷入黑暗……但关于那片光怪陆离的秩序空间,关于那些冲击他神魂根本的真相碎片,记忆却如同被蒙上了一层浓雾,模糊不清,只剩下一些混乱的光影和令人心悸的窒息感。
他的记忆,停留在了“自己是第三个替身”、“妖姬是杀害阿白并囚禁自己的元凶”这一认知上。所有的恨意,都基于此。
妖姬听着他一句句诛心之言,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恨火,只觉得浑身冰冷。他忘了……忘了那片墟界,忘了那些揭示他们命运关联的真相。也好……忘了也好。那些真相对他而言,太过残酷。恨她一人,总好过被那残酷的宿命彻底压垮。
“你神魂受损极重,需要静养。”她终于开口,声音低沉而沙哑,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静,“这锁链……是为了稳固你的魂魄,防止消散。”
“稳固魂魄?”顾白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笑声嘶哑而悲凉,“真是冠冕堂皇!妖姬,收起你这套虚伪的把戏!要杀要剐,悉听尊便!何必假惺惺!”
妖姬闭了闭眼,长睫剧烈颤抖。再睁开时,眼底已恢复了一片近乎死水的平静。“本座若要杀你,你早已魂飞魄散,何必多此一举。”
她站起身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重新戴上了那副冰冷的面具,尽管面具之下早已裂痕遍布。“在你伤好之前,哪里也不准去。这是命令。”
说完,她不再看他那充满恨意的眼神,转身,步伐看似稳定,实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,离开了这座让她几乎无法呼吸的寝殿。
厚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,隔绝了内外。
妖姬背靠着冰冷的门扉,缓缓滑坐在地。殿外巡逻的魔卫远远看到,皆敬畏地低下头,不敢多看一眼。无人能看到,他们至高无上的魔主陛下,此刻紫瞳中弥漫的水光,与那死死咬住下唇、几乎渗出血丝的贝齿。
殿内,顾白死死盯着那扇门,胸膛剧烈起伏。脚踝处的锁链冰冷刺骨,提醒着他再次沦为囚徒的事实。恨意、屈辱、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、因她刚才那异常神态而产生的烦乱,在他心中交织、冲撞。
他攥紧了拳,骨节泛白。
“妖姬……终有一日,我定要你……血债血偿!”
而殿外,妖姬将脸埋入膝间,肩膀微微耸动。一滴滚烫的泪,终于冲破所有阻碍,无声地没入她华贵的衣袍。
放他走……
这个决心,在被他恨意灼伤的心口,刻得越来越深。
妖姬离去后,寝殿内重归死寂,唯有顾白粗重的呼吸声与锁链偶尔摩擦地面的微响交错。恨火在他胸中灼烧,几乎要将他残存的神智也一并焚毁。他试图运转体内力量,却发现秩序之力如同被冻结,混沌意志更是沉眠于神魂深处,唯有脚踝处锁魂链传来的、带着禁制气息的微弱能量流动,提醒着他此刻的处境。
这种无力感,比任何酷刑都更让他窒息。
……
殿外,廊柱的阴影下,青萝悄无声息地立着。她手中托着一个玉盘,上面放着几瓶珍贵的滋养神魂的丹药——这是妖姬方才匆匆吩咐她去取的。但她并未立刻送入殿内。
方才魔主陛下离去时,那苍白如纸的脸色、微微泛红的眼角,以及那几乎无法掩饰的、近乎溃逃的背影,尽数落在她眼中。这与平日里那个杀伐果决、冰冷无情的魔主形象,相差太远。
而殿内隐约传来的、属于顾白的,那充满憎恨与绝望的质问声,更是让她心中疑窦丛生。
她犹豫片刻,终是敛息静气,端着玉盘,无声地推开了寝殿的门。
“滚出去!”
几乎是门扉响动的瞬间,一道冰冷饱含戾气的目光便锁定了她。顾白撑着手臂,半靠在床头,眼神如同濒死的凶兽,充满了攻击性。
青萝脚步未停,神色平静无波,仿佛没有感受到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敌意。她将玉盘放在床边的矮几上,声音一如既往的恭谨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:“顾客卿,陛下吩咐,这些丹药对稳固您的神魂有益。”
“顾客卿?”顾白嗤笑,眼神讥诮地扫过脚踝的锁链,“一个被锁在此地的阶下囚,也配称一声‘客卿’?青萝姑娘,不必假惺惺了。”
青萝抬眼,目光平静地看向他:“锁链之事,奴婢不知内情。但陛下取药时,神色焦急,并非作伪。”她顿了顿,似乎在斟酌言辞,“顾客卿昏迷期间,是陛下不顾自身伤势,将您从险地带回。这锁链……或许另有缘由。”
她的话像是一颗小石子投入顾白沸腾的恨海,激起一丝微澜,但旋即被更大的怒火淹没。
“另有缘由?”顾白猛地攥紧拳,锁链哗啦作响,“无非是怕我这‘容器’碎了,再也找不到合适的‘替身’!亦或是,我知晓了她太多秘密,她不敢轻易让我死!”
青萝沉默。作为妖姬的贴身侍女,她隐约知晓一些关于“引魂契约”和“替身”的隐秘,但也并非全部。顾白的话,有其偏激之处,却也并非全无道理。魔主陛下的心思,近来愈发难以揣测。
“丹药在此,顾客卿请自便。”她不再多言,微微一礼,便欲转身退下。她的任务只是送药和观察,而非与顾客卿争辩。只是顾白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恨意,以及陛下异常的反应,都让她心中那份属于“观察者”的记录本能,悄然启动。
就在青萝即将退出殿门时,一道魁梧的身影带着风雷之势,猛地冲了进来,险些与她撞个满怀。
“顾白!你小子醒了?!”来人正是岩魁。他声如洪钟,满脸虬髯因激动而微微颤动,一双铜铃大眼先是惊喜地看向床上的顾白,随即目光下移,死死盯住了那根暗沉的锁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