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着小雅的身影消失在济世堂门口,阿竹才像只泄了气的皮球,慢吞吞地从药房里挪了出来,脑袋耷拉着,全然没了平日的跳脱。
王老郎中也不催他,继续分拣着手中的药材,只是偶尔抬眼瞥他一下。院子里静悄悄的,只剩下药材摩擦发出的沙沙声。
过了好一会儿,阿竹才蹭到王老郎中身边,声音闷闷的,带着显而易见的懊恼:“师傅……我、我今天回家,跟我爹娘说了……要跟您出去的事。”
“哦?”王老郎中手上动作不停,语气平和,“他们怎么说?”
“他们……虽然舍不得,但也没拦着。”阿竹踢了踢脚边一颗小石子,“就说让我跟着师傅您,好好学,也照顾好自己。” 他顿了顿,声音更低了,“我从家里出来,就想着……得去跟小雅也说一声。她……她是我来清水镇后,第一个愿意跟我玩,不嫌我闹的朋友。”
他的头垂得更低了,几乎要埋进胸口:“可是……我也不知道怎么了,走到客栈门口,脚就像灌了铅一样,怎么也迈不进去。心里慌得很……结果,结果小雅一出来,我、我脑子一空,就跑回来了……”
“……师傅,我就是不想看到她难过。”阿竹的声音带着沮丧,“我一想到小雅可能会红着眼圈问我为什么要走,我就……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。”
王老郎中放下手中一株甘草,目光温和地落在阿竹身上。少年人的烦恼,纯粹而真挚,像一面镜子,映照出许多年前另一个惶惑不安的自己。司夜离去带来的沉重,似乎在这鲜活的烦恼前,被推开了一丝缝隙。
他轻轻叹了口气,拉过马扎,坐在阿竹对面。“阿竹啊,”他的声音带着岁月沉淀下的平静,“你知道吗?分别,是人这一生,迟早要上的一课,也是成长的必修课。躲不开的。”
阿竹抬起头,眼中带着迷茫。
王老郎中的眼神变得悠远,仿佛穿透了数十年的光阴,回到了那个同样弥漫着草药香和离别愁绪的故乡。“师傅像你这么大的时候,也有一个玩得极好的朋友。”他的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、几乎看不见的温暖弧度,“是个小姑娘,我们都叫她婉儿,扎着两根总是翘起来的羊角辫,胆子大得很,像个假小子,总爱跟着我满山遍野地跑,采野果,掏鸟窝。”
他的语气里带着对纯真年代的怀念。“后来,我师父,也就是你的太师祖,决定带我离开家乡,去北地学艺。那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缘,我心里是愿意的,也向往着外面的世界。可一想到要跟她分开,这心里头……就像堵了一块大石头。”
“所以……您也没告诉她?”阿竹似乎猜到了什么,小声问道。
王老郎中点了点头,眼中掠过一丝年少的愧悔。“嗯,没敢说。想着悄悄地走,或许她就不会那么难过了。那几天,我甚至故意躲着她。出发那天清晨,马车就停在村口的老槐树下,我心里沉甸甸的,都不敢回头往她家的方向看。”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,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雾气蒙蒙的清晨。
“就在马车将要启动的时候,我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、带着哭腔的呼喊:‘王汝贞!等等!王汝贞!’” 王老郎中的语速微微加快,模仿着那记忆深处的声音,“我猛地回头,就看见她从村子的方向拼命跑来。她跑得头发散了,小脸通红,额头上全是汗珠,鞋子甚至都跑丢了一只,脚上沾满了泥土和草屑。”
他的描述如此具体,让阿竹仿佛也看到了那个清晨,那个不顾一切奔跑的小小身影。
“她冲到马车前,小手死死地抓住车辕,仰着头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,混合着汗水往下淌。她哽咽着,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我:‘王汝贞,你要走了为什么不告诉我?你是不是……是不是不把我当朋友了?’”
王老郎中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:“我当时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,难受得说不出话。看着她狼狈的样子,看着她因为奔跑和焦急而涨红的小脸,还有那双满是泪水和质问的眼睛,我所有的借口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。我只好跳下马车,结结巴巴地,把要离开去学艺的事情,以及我怕她伤心所以不敢告诉她的原因,全都说了出来。”
他顿了顿,眼神柔和下来:“她听着,眼泪还是不停地流,但那股被背叛的愤怒和委屈,渐渐变成了理解和一种……属于我们那个年纪的、沉重的悲伤。她没有怪我,只是用袖子用力抹了把眼泪,然后从怀里,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东西。”
“是什么?”阿竹忍不住追问,完全被带入了故事里。
“是一个用五彩丝线编织的剑穗。”王老郎中的目光变得无比温柔,仿佛那剑穗就在眼前,“编得不算很精致,有些地方丝线都扭在一起,颜色搭配也有些稚气,但能看出编它的人花了极大的心思。丝线还很新,但被她攥在手里,沾了些汗水和泪痕。”
“她把剑穗塞到我手里,小手因为刚刚的奔跑和激动还在微微发抖。她吸着鼻子,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,说:‘这个给你。我偷偷看你练剑,觉得你的剑上应该有个好看的穗子。我学了好久才编好的……你带着它,要记住,我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!不管你去多远,都要记得回来找我!”
王老郎中的声音戛然而止,他微微仰头,仿佛不想让某些情绪溢出眼眶。济世堂里一片寂静,只有晚风轻轻吹动院中草药叶子的沙沙声。
阿竹屏住呼吸,不敢打扰。
过了好一会儿,王老郎中才缓缓吸了口气,重新看向阿竹,目光深邃而恳切:“阿竹,你明白了吗?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。真正的好朋友,不会因为你为了变得更好、走得更远而不得不暂时分开感到伤心。她若真心为你着想,只会为你高兴,祝福你。她真正会伤心、会难过的,是你选择不告而别,是在你离开的那天,她甚至连一句‘保重’都来不及说,连一份像那个剑穗一样,承载着念想的小礼物都来不及准备。那才是对友谊最大的辜负。”
阿竹听着,眼睛慢慢亮了起来,心中的迷雾被这番话语驱散。他重重地点了点头,声音坚定了几分:“师傅,我明白了!是我钻牛角尖了。我应该亲口告诉小雅,好好跟她道别。谢谢您,师傅!”
心结解开,少年的好奇心又冒了出来。他忍不住追问:“那……师傅,后来怎么样了?您学成回去后,去找她了吗?”
这个问题让王老郎中的身形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。他沉默了良久,久到窗外的天色又暗了几分。然后,他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,那叹息里承载着跨越数十年的遗憾与无力。
“几年后,我学艺初成,第一次获准回乡探亲。”王老郎中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,却透着刺骨的凉意,“我归心似箭,怀里还揣着给她带的、她最喜欢吃的京城蜜饯。可是……等我回到村里才知道,她在我离开后的第三年,染上了一场急病,没能熬过去……已经病逝半年了。”
他的话语很轻,却像一块巨石砸在阿竹心上。“我……连她最后一面,都未能见到。只能在她长满青草的坟前,把那个已经有些旧了的剑穗,和那包融化了粘在纸上的蜜饯……一起埋了下去。”
阿竹彻底愣住了。他看着师傅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那强装的平静,心里猛地一酸,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。他这才明白,师傅讲述的不仅是一个关于告别的道理,更是一段深埋心底、伴随一生的、无法弥补的憾痛。他想到了刚刚离世的司夜前辈,师傅生命中重要的人,似乎总是在以各种方式离开他,留下无尽的追思。
一股强烈的同情和想要安慰师傅的冲动涌上心头。阿竹没有说话,只是默默地站起身,伸出双臂,轻轻地抱住了王老郎中有些清瘦的身体,像个小大人一样,笨拙却用力地拍了拍师傅的背。他想用自己年轻的、充满生命力的拥抱,驱散一点点那积压了太久的悲伤。
王老郎中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一怔,随即,一股暖流悄然浸润了他那颗被岁月和悲伤浸泡得有些冰冷的心。他抬手,轻轻回拍了拍阿竹的背,语气重新变得开朗起来,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、属于长者的轻松:“好了,都是多少年前的往事了。你这小子,倒学会安慰人了。快去客栈找小雅吧,把该说的话都说清楚。师傅我啊,正好乐得清静,再琢磨琢磨出门要带的东西。”
阿竹松开手,仔细看了看师傅的脸色,见他确实不像沉溺于悲伤的样子,这才用力地点点头,眼神里充满了新的决心:“嗯!师傅,我这就去!”
说完,他像是重新充满了电,转身就跑出了济世堂,朝着归云客栈的方向,步伐坚定而轻快,这一次,他的心中不再有迷茫和畏惧。
望着阿竹那充满活力的背影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,王老郎中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,化作一丝复杂的、混合着欣慰与伤感的感慨。
他摇了摇头,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沉静的夜空,不知是想起了那个来不及道别、永眠于故乡的童年挚友婉儿,还是想起了不久前,在“南柯一梦”中身着嫁衣、与他做了最后诀别,如今骨灰安息于西山山谷的司夜。
人生南北多歧路,君向潇湘我向秦。
或许,正是因为深知离别的残酷与不可预测,好好地道别,认真地珍惜当下相处的每一刻,才是对逝者最好的告慰,也是对生者最珍贵的馈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