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滨城饮料厂”的大门锈迹斑斑,门口传达室的老头蜷在椅子上打着盹,厂区内寂静无声,只有几栋苏式老厂房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、落寞的影子。与“万家香”那边热火朝天的景象相比,这里的时间仿佛凝固在了十年前。
林卫东的车停在厂门外,他没有立刻进去,而是站在门口,静静地感受着。他受损的“味感”无法再清晰捕捉那些玄妙的“味道”,但一种更为朴素的直觉告诉他,这片沉寂之下,并非只有绝望。
他走进厂区,脚下是坑洼的水泥地,两旁杂草丛生。几个穿着洗得发白工装的老工人蹲在车间门口抽烟,眼神浑浊,看到他也只是懒懒地抬了下眼皮,没有任何好奇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、甜腻中带着酸腐的气息,那是残留的糖浆、果汁发酵和机器铁锈混合的味道,是衰败的味道。
在最大的一号车间门口,他看到了徐厂长。老人没有坐在办公室,而是搬了张破旧的藤椅,就坐在车间大门旁,身上还是那件灰色的旧中山装,背微微佝偻,但眼神却像鹰隼一样,紧紧盯着空荡荡、布满灰尘的生产线。他手里摩挲着一个早已停产的“滨城”牌汽水瓶盖,仿佛在抚摸一段逝去的辉煌。
“徐厂长。”林卫东走上前,客气地打招呼。
徐厂长缓缓转过头,看到是林卫东,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,有警惕,有审视,也有一丝极淡的、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期待,但很快又被更深的固执覆盖。
“林老板?稀客。”他的声音干涩沙哑,“我们这破庙,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。刘处长和李主任那边,你不是已经回绝了吗?”消息传得很快。
林卫东没有在意他话语里的刺,自顾自地搬了块水泥墩坐在旁边,看着空旷的车间。“我不是为兼并来的。”他开门见山,“我是为‘滨海信托’来的。”
听到这四个字,徐厂长摩挲瓶盖的手指猛地一顿,眼神骤然锐利起来,像被触及了逆鳞的老龙。“你什么意思?”
“饮料厂欠‘滨海信托’的那笔巨款,是怎么欠下的?”林卫东目光平静地看着徐厂长,“据我所知,当时厂里虽然效益下滑,但远没到需要借如此高息、短期债务的地步。而且,借款合同里的一些附加条款,很值得玩味。”
徐厂长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,嘴唇哆嗦着,似乎想发火,但最终却化作一声长长的、带着无尽疲惫的叹息。他仿佛瞬间又老了十岁。
“还不是为了那批该死的进口灌装线!”老人咬牙切齿,眼中满是悔恨与愤怒,“当时……当时轻工局牵线,说是有门路能弄到德国最新的设备,只要上了新线,就能起死回生!厂里没钱,‘滨海信托’的人就找上门了,利息是高,但他们承诺只要设备到位,就能帮我们联系出口订单,利润足以覆盖……谁能想到,那设备是翻新的二手货!问题不断!出口订单更是影子都没见到!”
他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腿,老泪在眼眶里打转。“怪我!都怪我!急着想让厂子好起来,昏了头!签了那种卖身契一样的合同!是我对不起全厂的老少爷们!”
林卫东默默听着。这与他和秦教授推测的套路一致——利用企业急于求变的心理,设下高利贷和虚假承诺的陷阱。
“当时来跟您接触的‘滨海信托’的人,是不是一个右手手背有块辣椒状烫伤的男人?”林卫东追问。
徐厂长猛地抬头,眼中闪过一丝惊骇:“你……你怎么知道?就是他!姓杜,叫杜明!说话阴阳怪气,那双眼睛,看人的时候像毒蛇一样!”
果然是他!那个神秘的炒家!“饕餮”的触手早已深入。
“徐厂长,您想过没有,”林卫东身体微微前倾,声音压低,“这或许从一开始,就不只是一笔普通的坏账。有人,可能从一开始,就想吞掉饮料厂,甚至……以此做更大的局。”
徐厂长不是笨人,执掌一家大厂几十年,风浪见过不少。之前是身在局中,被债务和愧疚压垮了思维。此刻被林卫东一点,他浑浊的眼睛里猛地爆发出骇人的光芒!
“你是说……刘处长他们……和那个杜明……”他声音颤抖,不敢再说下去。如果官方的人也和那伙人勾结,那饮料厂就真的没有任何希望了。
“我没有证据。”林卫东坦言,“但我可以肯定,杜明和他背后的人,现在正在国债期货市场上兴风作浪。他们搞垮饮料厂,逼迫市里找人接盘,很可能就是想将下一个目标——比如我的‘万家香’——也拖下水,最终目的是在金融市场上收割所有人的财富。”
他将自己的部分推测和盘托出,隐去了“饕餮”和超自然的部分,只集中在商业和金融阴谋层面。
徐厂长听得目瞪口呆,冷汗涔涔而下。他从未想过,一家小小饮料厂的倒闭背后,竟然牵扯到如此庞大的金融杀局!
“那你……你来找我,是为了什么?”徐厂长的语气不再充满敌意,而是带着一种绝境中看到一丝微光的急切。
林卫东看着徐厂长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我要扳倒杜明,揭开‘滨海信托’的黑幕,至少,要让他们这次在滨城的阴谋破产。但这需要证据,需要从内部瓦解他们。”
“我能做什么?”徐厂长猛地站起,佝偻的背似乎都挺直了一些,眼中燃烧着复仇和守护的火焰。为了这个厂,他奉献了一生,绝不允许它成为恶人敛财的工具和牺牲品!
“两件事。”林卫东伸出两根手指,“第一,当时引进设备、签订借款合同的所有原始文件、会议记录、往来票据,尤其是能证明设备存在问题、对方承诺虚假的证据,您是否还保留着?”
“有!都有!”徐厂长激动地说,“我知道那设备有问题后,就偷偷把所有东西都复印了一份,锁在家里!连刘处长他们都不知道!我就怕有一天……有一天说不清楚!”老派人的谨慎和坚持,在此刻成了最有力的武器。
“好!”林卫东精神一振,“第二,杜明或者‘滨海信托’的人,后来有没有再联系过您?尤其是最近,关于债务处理,或者……暗示您可以配合他们做一些事,比如……向我施压?”
徐厂长皱紧眉头,努力回忆,猛地一拍大腿:“有!大概半个月前,杜明那个王八蛋派人偷偷找过我一次!说只要我能在市里推动把饮料厂塞给你林卫东,他们可以……可以私下给我个人一笔‘辛苦费’,并且承诺保住我儿子的工作!(他儿子在另一家效益不好的单位)还暗示,如果我不配合,就不只是厂子没了那么简单……”
威逼利诱!典型的“饕餮”手段!
“您答应了吗?”林卫东问。
“放他娘的屁!”徐厂长勃然大怒,脸涨得通红,“我徐茂才一辈子没拿过一分黑心钱!我儿子就是饿死,也不能干这种缺德事!我当时就把那人骂跑了!”
看着徐厂长因愤怒而剧烈起伏的胸膛,林卫东心中一块大石落地,同时涌起一股敬意。这就是老一代国企干部的脊梁!或许固执,或许跟不上时代,但心中的底线和原则,如山岳般不可动摇。
有了徐厂长保留的原始证据,以及对方试图收买他的证词(虽然缺乏直接物证,但足以作为线索和辅助),再加上秦教授对金融市场操纵手法的分析,以及沈墨轩对异常“金气”的观测,一条相对完整的证据链和反击思路,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。
“徐厂长,我需要您提供的这些材料。”林卫东郑重地说,“这不是为了兼并饮料厂,而是为了揪出躲在幕后的黑手,给全厂工人一个交代,也给滨城金融市场除掉一个毒瘤!”
徐厂长没有任何犹豫,重重点头:“好!我今晚就回去整理!全都交给你!”他看着林卫东,眼神复杂,“林老板,以前……是我老徐眼光窄,看错你了。你……是个干大事的人。”
带着从徐厂长这里获得的宝贵证据和承诺,林卫东离开了暮气沉沉的饮料厂。虽然身体依旧疲惫,“味之源”依旧黯淡,但他的心中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和清晰的路线。
反击的号角,可以吹响了。
然而,就在他的车刚刚驶离饮料厂范围,怀中被玄甲标记过的手腕,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、却带着警告意味的刺痛感!
与此同时,他口袋里的那个简陋传呼机,也疯狂地震动起来。
他一手扶稳方向盘,一手拿起传呼机,只看了一眼,脸色瞬间大变!
信息是杨帆发来的,只有短短一行字,却透着无比的焦急:
“林总!市场突变!空头疯狂平仓,价格直线拉升!杜明露面,正在大肆吸纳多单!我们可能判断错了!他们要反手做多绞杀!”
林卫东的心脏猛地一缩!
不对!情况不对!
“饕餮”的狡猾远超他的想象!他们之前的打压,或许根本不是为了制造“抄底”陷阱,而是为了……在更低的价位建立庞大的多头仓位?!他们真正的杀招,不是空杀多,而是……多通空?!
如果他们真的掌握了某种绝对利好的内部信息,或者有能力制造这种信息,那么现在刚刚建立空头头寸、或者还在观望的对手(包括可能被引诱入场的“万家香”),将会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拉升瞬间打爆!
这是一场更加凶狠、更加凌厉的金融绞杀!
而他之前基于“空头陷阱”的判断和部分布局,很可能已经落在了下风!
腕间的刺痛感越来越清晰,仿佛在催促,又像是在警告。
玄甲……“守味人”……他们也察觉到了市场这瞬间剧变背后,那不同寻常的、“味道”层面的剧烈波动吗?
林卫东猛地踩下油门,吉普车在空旷的郊外公路上发出一声咆哮,朝着市区方向疾驰而去。
他必须立刻赶回去!必须在全面崩盘前,扭转局面!
这场金融战争的高潮,以完全出乎他意料的方式,提前到来了!